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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左手后,她决心开启赛博人生
发布日期:2024-08-23 08:12 点击次数:178
编者按:
她提醒自己慢下来,学着正视局限,原谅那些无力的日常。
撰文 | 月筠 刘瀚琳
杜颜嘉有只机械手。她特意挑选了黑色金属材质,因为觉得黑色“百搭”。
她爱美,曾是旅游博主,有自己的泳装品牌,并以英文名Jessica活跃在社交媒体上。
如今,机械手的每根手指都被贴上了钻石美甲,由一颗一颗碎钻拼成,是她自己贴上去的。
变故发生在2023年12月,活跃在社交媒体上的杜颜嘉突然断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12月28日,她再次出现,带着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我截肢了。”
在这条博文中,她亲吻着自己即将失去的左手,感谢它过去35年的陪伴。
12月中旬的一天,杜颜嘉和几位好友在家烧烤聚会。
散场后,炉火未完全熄灭,杜颜嘉因一氧化碳中毒昏迷,她的左手被严重烧伤。
醒来是在医院里,大夫说,那通求救电话是她自己打的。
世界好像只剩下“痛”这一种感受:
左手皮肤已经碳化,血液积淤带来的肿胀让纱布下的手臂像一节老树根。
麻药无济于事,她只想尽快手术,“那种痛,是你连喊都喊不出来。”
4天后,杜颜嘉被推进手术室。
此后,左手袖口下方的位置变得空荡,可疼痛感并没有退去。
接下来,她必须再救自己一次。
漫长的失去
当杜颜嘉术后醒来,左手手指已经消失,只剩接近手腕处的一半手掌。
她意识到,“这只手没有了。”
杜颜嘉在医院住了44天。现在回忆起来,那是一段被汗浸透的日子。
事故发生前,相机曾记录下杜颜嘉跳伞的瞬间。
(受访者供图)
她陷入漫长的幻肢痛,这是截肢患者最常见的并发症之一。
大脑对截肢部位的神经信号依然存在,通过疼痛的方式释放信号。
每天在床上翻来覆去,她会在疲劳到极点时恍惚一两个小时,然后在那些短暂的时刻回到过去。
那时,她有做不完的事。
在3年间,她背着伞包,从直升机舱门跳下300多次;
有时,她穿上脚蹼,跟随海豚,像一尾鱼,潜游在菲律宾深蓝色的海里;
有时,从马特宏峰的雪坡上踩着单板向下俯冲……
手术前,父母相继赶到病房。
杜颜嘉和母亲见面,两个人都哭了。老实说,长这么大,她们没有对彼此坦露过脆弱。
这个家破碎了很多年,杜颜嘉随奶奶长大,与父母算不上熟,她们只在过年时才见一面。
刚做完手术的那些天,杜颜嘉时常掉眼泪。
父母虽然没有很高的文化,但会跟她讲些朴素的道理:
“他们会说,虽然一只手没有了,可还是要坚强活着。很多人四肢都没有了,也活得很好。”
现在她想想,话糙理不糙。
母亲在杜颜嘉身边支起一张行军床,每晚睡在上面。
手术前后做了3次,大夫不断清理坏死的组织,手掌被切割得只剩下三分之一。
最后一次手术,需要将她的一块头皮移植到手上。
杜颜嘉的长发被剃光,那天,母亲也只轻描淡写说了句,“没事,我跟你一块儿。”
然后,她把自己的头发也剃光了。
住院第20天的夜里,杜颜嘉突然做了场梦,梦里的自己没了左手。
从那天起,幻肢痛明显减轻,她觉得“这是大脑认识到,左手没有了”。
“就是觉得,好遗憾啊。”杜颜嘉说,自己一度想到安乐死,
“我这么爱美,这么爱运动的人,(现在却)少了一只手。”
她还曾托远在国外的朋友联系瑞士机构,打听安乐死,得知评估阶段需要半年到一年时间。
“我对我妈说,我现在会好好活下去,我会做手术,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但我不知道能坚持到哪一天。”
母亲听到这个决定,哭了,但只能接受。
因为人生堕入至暗,这是她为数不多能主动选择的事。
直到一次聊天,父亲提到仿生手技术,“说现在有一种技术,可以把假手做得跟自己的手一样”。
她想抓住这个可能。
赛博人生的可能
杜颜嘉开始查资料。仿生义肢技术已经发展得很纯熟,她发现如今即便是仿生心脏,也已进入商用阶段。
“人类是无法永生的,我可能就是帮大家提前体验一下科技的进 步。”
杜颜嘉卸下机械手,对镜头展示自己的残肢。(受访者供图)
如今说起那个做决定的时刻,杜颜嘉的眼睛还会发亮,
“你不要小看自己,人到绝境之后,是真的能找到绝处逢生的出口”。
手部义肢的精细度和复杂度让许多厂家望而却步,搜集了很多资料后,她选择了一家名叫奥索(ossur)的全球性假肢矫形器材公司。
她发去邮件,询问安装仿生手的可能 性。
据她了解,当时市场上大多手部义肢都是直接与手臂连接,并没有为腕关节提供空间。
她一度想割掉剩下的手掌残肢,为了能适配仿生手。
巧的是,这家公司正准备向中国分部引入半掌智能仿生手。
仿生手的原理,是通过紧贴皮肤的电极感受神经电信号,经过芯片处理,向各机械关节发出指令,做出动作。
这个过程需要佩戴者原本的神经系统保持活跃,仍然能发出肌肉控制的信号。
杜颜嘉开始反复训练左手那三分之一的残掌。起初,残肢的肌肉毫无知觉,无法调动。
她开始自我催眠:“我不停告诉它,你是一块肌肉,我需要你动,慢慢地它就真的有反应了。”
完成一系列测试训练后,等到装配那天,杜颜嘉很兴奋。
她戴着机械手拍了很多张照片,第一时间发了微信朋友圈,这也是中国首台半掌智能仿生手装配成功的案例。
今年6月,戴上机械手不久,她重新开通了自己的社交媒体。
她会化上妆,戴着机械左手出街采购,会伸出去与旁人握手,还会在镜头前摘下齐肩的假发套,展示她还没长好的短发。
有时,她举起残肢和朋友视频,对方说,这段手掌像哆啦A梦的小圆手,很可爱……
她学着坦然地探索一段新奇的人生,可这段路,也走了很久。
从医院回家,杜颜嘉身上长了不少肉,但不好意思去健身房,于是就在单元楼里爬楼梯。
楼高13层,她每天来回爬十趟。
她重新开始练瑜伽,当四肢重新贴紧地面,支撑着身体向上拱起的那个瞬间,她的心底生出巨大的开心。
她又试着用弹力带锻炼臂部肌肉群,左手帮不了忙,就探起脖子,用牙齿帮衬,在手腕上打一个结。
现在,她和机械手生活了一个多月。
每次佩戴,她需要使劲把残肢推进机械手内腔,让它们完全贴合,不留一点缝隙。
残肢新长出的皮肤很嫩,磨合的过程常常破皮,破损的地方又长出新的血肉。
“我就等着茧子一层层长出来”。
重新长出血肉
她给自己的账号取名叫Jessica 2.0。
她说,和“1.0时代”相比,现在的自己更容易浸入周遭生活中。
“不需要在极限运动中寻找这种状态,看窗外的花草树木,就能沉静下来。”
2024年7月,杜颜嘉参加路易威登“北京范儿”限时空间开幕酒会。(受访者供图)
现在的她喜欢这样的状态。
回头看那段追逐高空和水底的日子,因为不曾和父母亲密相处,
“我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出了事也没关系。”
她不知道有几分是出于热爱,几分是想证明自己。
但她一直迷恋专注学习的过程,那是一种抛去杂念的心流状态。
因为身处高空或深水下,“不专注会没命”。
“可极限状态下,保持专注的阈值越来越高。
比如,当我跳伞跳300次,已经很难再进入快乐的状态,所以我老去学新的运动,然后让自己沉浸进去。”
现在,生活里多了细碎的人情和日常,她发现这样的生活感觉也不错。
爷爷奶奶已经离世,她第一次和父母朝夕相处。
“我发现我爸背驼了,他到现在还不会用手机点外卖。我妈没以前高,我得低下一点头去看她。”
他们在一起生活,仍有牢骚和争吵,但彼此间好像长出了联结,杜颜嘉有了牵挂和心疼,
“我希望他们每一天都是开心的”。
现在,她每个月定时带母亲去医院,排队、挂号、缴费、看医生,治母亲的失眠。
过去30多年,母亲靠安眠药度过夜晚。
“我没恨过她,知道她一辈子很不容易。”
她发现,陪着母亲看病,她总是很快进入心流状态,平静、专注。
虽然还是会回头看,有遗憾和不甘,但生活更具体的样子在她眼前展开。
她时常拧不开瓶盖、抓不住化妆刷、拉不上拉链……
于是提醒自己慢下来,学着正视局限,原谅那些无力的日常。
“我现在像个小孩子,随时需要朋友的帮助。”
当她想念朋友,就主动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今天做了什么”或是“今天头有一点疼”,都是些寻常的事。
有时候,她会把拧不开的瓶子坦然拿给朋友,发现对方也很开心。
“以前,他们觉得我被罩在一个壳子里,总隔着一层。”
杜颜嘉不时在社交媒体更新一些片段,她不避讳提到“截肢”“残障”的字眼,她觉得没什么要被隐去的。
“中国有近9000万残障人士,我平时很难见到他们。他们是怎么面对自己,又怎么进入社会 的?”
过去的人生,杜颜嘉一直在追赶潮流。
现在,她晃了晃自己的机械手说:
“这次又领先啦。”